武安位于河北南厢,地处晋冀豫三省交界地带。这个面积仅为1806平方公里,人口还不到70万人的县级市,盘桓着一二十个较大规模钢铁工厂,维系着近10万人的生计。
驱车武安,几分钟就可以看到一座钢铁厂;行走武安,每遇到7个人中,就有一个从事着钢铁相关行业。
产能过剩,行情下滑,减产停产……在整个钢铁行业走进低谷的背景下,这个被一座又一座钢铁厂连接起来的城市,连带生产线上6万多钢铁工人,也正经历考验与挣扎。
“钢铁世家”的生计变化
沿着武安南环路走下去,无数巨大的炼钢炉耸立,由钢筋混凝土构成的厂房错综排列,不时有机器轰鸣声、钢轨撞击声发出。
但在刘方眼里,现在这条街上太“安静”了。三年前,“即使是半夜,这条路也是灯火通明,都是机器撞击的声音,人说话根本听不到。”
今年不满30岁的刘方,出身于典型的“钢铁世家”,从小就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世界。父亲刘刚是其所工作的钢铁厂的“开厂元老”,大伯刘文也是这个厂的“元老”之一,大舅哥刘奇在武安另一个钢铁厂工作也快10年了。
他说,“这个厂大概有三四千人,都是这个村里的人,当初是集资建厂,我们家出了一万多吧,还有的家里条件不好的,出了几百块钱也可以到厂里工作。”
因为钢铁行情好,父亲刘刚所在钢铁厂对钢铁工人有很好的福利,凡是家中有上学的学生,一年会给1200块钱补助,“我上的专科,给我补助了三年。”
大学同学羡慕他,都称他为“钢铁二代”。
2005年从石家庄毕业时,他父亲想要他回武安钢铁厂工作。但刘方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为由,拒绝了父亲的好意。他被分配到山西吕梁的一个煤矿项目部做后勤联系。“一个月工资三四千元,那个时候行情好,不管是煤矿还是钢铁,打个电话就能销售了。”
不过,被困在偏僻的大山里,二十出头的他还是觉得“很孤独”。两年后,他回到武安,投身于父辈奋斗中的钢铁热潮中。他如今的妻子,早于他一年就回到武安进入钢铁厂工作。
就在这一年,武安市的gdp达到343亿元,财政收入42.2亿元,并且发展势头仍然强劲。武安人仅用5年时间就使这座城市得以迅猛发展,用当地一位出租司机的话说,“武安的铁矿每天都能挣一辆奥迪,钢铁厂每年都在批量生产千万、亿万富翁”。
“当时是小高炉,后来就慢慢增加,我回来时候,我们厂有了年产能300万吨的高炉,那时候在武安属于先进了。”刘方说。
大学期间学医的他,进入钢厂后做起了安全员,每个月工资有四千左右,最多的时候拿过六千多,加上各种福利分红,一个月也能赚个小一万元。这份监管安全的工作,也给了刘方满满的安全感。
2012年,工厂效益达到了顶峰。刘方选择在这一年与相恋3年的爱人结婚,他们很快有了小孩。赚了钱,他要在武安市区买套房子。“不管住不住,这是面子问题吧。”他说,由于还没有充裕的存款,他们以按揭的方式在武安市区购置了一套房子。
一家人其乐融融,但变化很快就到来了。由于产能严重过剩,2012年钢价急转直下,一气儿跌回上世纪90年代水平,卖到了“白菜价”。刘方一家真实感受到凛凛寒意。起初对工作的那种安全感,也被各种担忧与无奈的情绪替代。
“现在工资最起码降了百分之十,并且没有任何分红。”刘方苦笑道,“我现在一月能拿到三千多,媳妇是两千多,还要养孩子,还要还贷款。”
现在,他和妻子在经济上难以完全不依靠父母。而他父亲刘刚的情况还不如他,“他所在工作组已经调休,每天工厂会发些补助,但那些钱也只够吃饭了。”
每到吃晚饭时候,他们一家从没像现在这样人员齐整,“钱省着只是够生存,不能出去花,出去玩肯定玩不起。”一家人已经养成习惯,每天围在一起看新闻联播,总盼着能从新闻里看到某些钢铁的利好,他们说的最多的,也是钢铁厂的效益。
父亲刘刚现在最常说的就是,让他长点本事,走出这个圈。因为心里着急,刘方卖过麻辣烫,卖过水果,但是都没挣到钱。他身边的朋友多少也都在谋划着出路,甚至有的跑去山上抓蝎子,但也只能赚点零花钱。
对如今持续低迷的钢铁行情,刘方很挣扎,“现在除了工资不涨,什么都涨了。又碰上特殊时期,压力真的大了,就特别想干别的了。”
一代工人的转型与担心
与儿子的挣扎相比,刘刚对钢铁的感情更纯粹。从建厂到现在,从黑发到白头,刘刚陪着这个厂走过了20年。
他见证了钢铁业曾经的繁荣。前些年钢材市场需求旺盛、利润丰厚,民间资本纷纷涉足钢铁,导致钢铁产能迅速扩张。多名钢铁企业负责人用很多形象语言描述钢铁行业最红火的年代:“投资两条生产线,挣钱像用耙子搂一样”“一座钢厂就是一台印钞机,日进斗金”“迁安的钢铁厂老板用麻袋装钱一口气买十几辆奔驰”……直到现在,武安的首富仍然是钢铁厂老板。
他也见证了钢铁业如今的困窘。从2010年开始,钢铁行业真正走入下行通道,钢材价格一路下跌。同时,吨钢利润也大幅下滑,有人形容“最早一吨钢能赚一部手机,后来能赚二斤猪肉,到2013年上半年只能赚一瓶矿泉水。”
刘刚所在岗位是炼铁的铸床,“整天和1500℃以上的铁水打交道,人工甩铁”。他每天在沸腾着的铁水罐旁干活,铁水犹如翻滚的岩浆,铁花不时向周围喷溅。炼钢,在所有的工种当中是最危险的一种,稍一闪神,火花就砸出来了,“一块红铁崩到身上,跟子弹是一样一样的,可能致残,甚至没命。”
这样高危的工作性质,也让刘刚深感自己身上责任重大,二十多年来,时时提醒自己站好每一班岗。炼钢,早已在刘刚心里烙下了印记。
现在,由于工厂要控制成本,会采取检修轮休制度,关停一部分设备,给工人放假,另一部分无事可做的工人负责检修设备。
突如其来的闲适,让看惯沸腾铁水的刘刚很不适应。虽然暂停生产,但仍然每天跑去厂里溜达一圈,看着关停的设备和静默的厂房,他会不自觉的叹息几句。碰上熟人,也会停下来聊上几句,虽然都是无关痛痒的对话,但是看着彼此熟络的人都还在,看着厂房的大门仍然开着,他的心里总也会宽慰些。
也有些人去干临时工挣点零花钱的,但大部分人都在等这个厂好起来。
“都在往好的方面想吧,这么多人呢,不会说倒闭就倒闭吧。”很多时候,他更像是在自问自答,并不真的关心提的是什么问题。也许他只是不敢去想:万一真的倒闭了,他该去哪儿呢?
刘方把父亲的失落看在眼里,他深深地感受到内心的那种无力感,“像我们这辈的人还出过远门,像我父亲最多也就去过省城,他们真的不知道干什么。”
刘刚文化水平不高,但对保尔·柯察金,他特别熟悉。说起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他一下来了劲,“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,‘钢是在烈火与骤冷中铸造而成的。只有这样它才能成为坚硬的钢,什么都不惧怕。’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这样的斗争中、在艰苦的考验中锻炼出来的,并且学会了在生活面前不颓废。”
可现实是,我国钢铁产量经过十多年的爆发式增长,钢铁行业普遍出现产能过剩现象,产业亟待调整升级。很多专家都预言,钢铁行业拐点开始显现,中国钢铁行业也将迎来兼并重组的机会,“大鱼吃小鱼”的现象将不断上演。
武安市市长魏雪生介绍说,“武安市16家钢企中有4家属于一类企业,盈利状况较好,其他都不同程度遇到各种困难,有的勉强维持生产,有的随时有倒闭的风险。为了压减和升级产能,到2017年底,要完成整合4至5家大型钢铁企业。”
像刘刚这样的老一代钢铁工人,由于对新技术变革反应的滞后,虽然他们在生活面前永远都不颓废,但仍很可能在行业重塑的过程中就此退出历史舞台。
眼前的老杜长得白胖,脸上虽然无表情,却也总像在微笑一般。用他自己的话讲,“这就好像生活给我的一个玩笑。”
老杜开得一手好车,在钢铁厂做司机快两年了,但他并不是这个钢铁厂的正式员工,“就是过来养老来了。”
据他讲,10年前,他看好钢铁的行情,将家里的积蓄全部用在买大货车上,那时候,他自己开一辆,雇人开一辆,每天往返于各钢铁厂周边,拉送钢铁生产剩下的废弃边角料,不到一年,便将当初买车的钱赚了回来,并由此赚得人生的“小金矿”。
“原来效益好的时候,都是用车拉原料,运产品,只要有东西就能卖掉,每天都能挣钱,自己找材料,自己卖。”
在钢铁行业尝到甜头的他,并没有乘势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,而是选择了“稳妥”,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安排在了钢铁厂,算是解决了自己的后顾之忧。
但好景不长,从前年开始,钢铁行业的颓势已经显现,由于市场不景气,加上自己的谨慎错过了转型的好时机,老杜眼见着自己拉一车料赔一车钱,就索性把车都给卖了,自己回到钢铁厂打了份临时工,当起了司机。
这两年,钢铁形势持续恶化让老杜的笑容不再多见,但是更多的,他在为儿子儿媳发愁,“两个人都是刚成家,但是现在市场不景气,总是担心他们失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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